杨莉莉,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江苏电视台新闻部。1987年赴日本名古屋大学研究生院留学,获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在日本大学教书至今。
在日本留学毕业工作以后,我家曾经居住了近10年的一套公寓是我先生单位以法人名义签订契约租下的,各种费用由单位支付。这幢公寓楼有个英文名字叫Bell,是当时新建的,外壁银灰色瓷砖,深蓝色框架,门面设计得像西洋的城堡,童话般的世界。我家是第一批住户之一,那时日本景气登峰造极,楼市水涨船高,房主对入居者的审查和要求很严,仅押金每套就要约百万日元。后来住户搬出搬进,有的单元发生空档,加上景气下跌,楼市也不看好,有人来住就谢天谢地了,几乎没什么审查不审查的,还对新住户押金减额、房租下调,到我家前些年搬出时,新住户的房租降了30%。有空爱拉着我先生闲聊的公寓管理人说,不降房租招不来房客,而房主最怕的就是房子空出来没人租,无可奈何云云。日本的民间公寓分类一清二楚,住单身女性的、住单身男性的、住小家庭的等等,各有一定之规。我们楼是专住拖家带口的公寓,远离霓虹灯闪烁、充满各种诱惑的大城市中心,位于郊外1980年代开发起来的规划整齐的中流住宅区。在各大城市一带上班的工薪阶层在此落脚安家,早出晚归,日式英语称这种地方为Bed Town。本来公寓内外环境十分宁静而单纯,这一来眼见着住户就渐渐杂乱起来,货车、卡车、堆着工具材料的旧面包车等等都出现在停车场,一改以往停满私家轿车的单一面貌。有时我下班回家老远望去,我们公寓居然好几家把男式连裤工装直接搭在阳台的扶手杆上晒出来,活像有人耍杂技倒挂在阳台外侧,如倒写的“大”字一般。几家单亲家庭和重组的家庭搬来后,旷课逃学的男生女生也在我们楼里找到了同病相怜的窝,聚会到深夜不归。更有甚者,讨债的上门来逼债,声音如雷贯耳,我在楼上都能听见。这还不够,干脆再国际化一点儿,外国的单身女人都神秘地住了进来。其实严格说,迄今为止,我家是这个公寓这个町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外国居民,可是周围的日本人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我们。熟悉以后,日本人开玩笑说我们是真正的日本人,甚至说我先生比日本人更认真更日本人。有意思的是,邻居们跟我说起这个外国女人的话题时,全然忘了面前的我也是外国女人。从这个外国女人来后,高级欧洲车天天光临我们大院,车里走出来接送她的日本男人,黑道风格的花衬衫、飘飘抖抖的裤子,并且年龄早已不太年轻。跟她住隔壁的邻居路过她靠走廊房间的窗口,窗帘正好大开,于是邻居就顺眼看到整个房间如同一个巨大衣橱,挂满了外国女人各式各样的时装。难怪她一个人住通常一家人住的一套单元,我们吃饭看电视的地方,人家当衣橱也许还不够。她年纪不上不下,穿着不妖艳却很考究,很会把自己打扮得与众不同,拎的纸袋都是世界顶级奢侈品大牌,香奈尔什么的。看上去随手拎的,其实很刻意,让人一看就会明白她身价非凡。不过,她以及接送她的日本男人,对大家都很彬彬有礼,碰到总客气地点头打招呼。哪儿的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嘛。接着老邻居那里传来更具体的参考消息:这个外国女人的妈妈就住在我们这幢楼的房主所有的另一幢楼里,妹妹住在我们院子对面的面包店的楼上。我的天,我在内心暗叫,总不至于母女三人都是开欧洲车的日本男人包的二奶吧。在一楼公共的门厅里有按门牌号顺序统一安置的信箱,细心的邻居告诉我,外国女人的信箱上写着日本人的姓氏。邻居推理说,一定是以日本男人的名义租的,否则房主不会把房子租给单身女人,尤其还是外国女人,没准儿房钱也是日本男人掏腰包呢。于是,我突然想起从别处日本人那儿听来的事:他们附近的楼里住了某国的一些人,这些人乱扔垃圾、生活昼夜颠倒,奇怪的是,本市警方严打不法入境不法留居、抓了一批某国陪酒女郎的新闻一见报,这些房客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但愿不是转移到我们这儿来了,我跟邻居们说,管她有没有合法签证,相安无事就行。何况她还真让我们这些工薪族主妇开眼,看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名牌精品、黑道人物和神秘莫测的男女幽情。而让我们看到与此有天壤之别的另一悲惨世界,则是我的左邻新搬来一家以后的事。记不清左邻那套单元被装修一新、空空荡荡置闲了多久,终于搬进一对不知婚否的年轻男女,染着那会儿刚开始流行的金发,他们倒是正儿八经上门跟我家礼节性打了招呼。没多久老邻居传来确切消息:这家男的才20岁,女的刚19岁,他们还带着不满周岁的孩子,推算起来女的没准儿高中都没毕业就当上了小妈咪。男的在建筑工地之类的地方做日工(按天雇,按天算工钱),早上一大早就有工头儿开车来接他去干活儿,我先生上班出门早,常能碰到。雨天没活儿干,男的就闲散在家,抽烟的烟味我在凉台晾衣服时总能闻到。搬来没几天他们就开始打响内战,三天两头大吵大闹,男的雄狮般怒吼,女的则嚎啕大哭,家中叮呤咣啷地摔门砸东西,小家伙吱儿哇乱叫。男人的叫骂女人的哭诉断断续续从窗口传进我的耳朵,让无可奈何的我听到日本人家窘迫不堪的隐私。最初我真讨厌这家破坏我们公寓的“精神文明”,大概从听到女人哭喊说“你让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带着小孩我怎么去挣钱啊”,我就开始动了恻隐之心,想起中国的说法贫贱夫妻百事哀,在日本竟也如此这般。在楼道碰到女的,确切地说是19岁的大女孩儿吧,瘦瘦小小白白净净,细眉细眼轻声轻气,流海做得弯弯的,要不是抱着小孩,就像是在哪儿念书的清纯女学生。大概觉得家丑都被我听去了,看到我她总是怯生生的,仅打个招呼。我逗逗孩子,她也仅微笑一下,没有跟我搭腔说话的意思。她跟那个20岁大男孩的婚姻,也可能就是日本风行的所谓“有了”婚,即先孕后婚吧。在日本这么早恋早育的人,也许原生家庭就残缺不全,或父母离异、或家庭内充满暴力和虐待,致使他(她)们为逃避现实而早早投入异性的怀抱。可悲的是,命运的阴霾往往笼罩在他(她)们头上,难以驱散。别人家会有和蔼的长辈来看孙子孙女,来她家的则是骑摩托的一个中年妇女和年轻女子,不知是外婆还是奶奶,姑姑还是姨妈,穿戴打扮都是同一种风格,赶着时髦却又夹杂着粗俗和放任不羁。我跟老邻居说他们也真可怜,19、20岁我正上大学,住宿舍吃食堂一个人饱了全家不饿,自己的衣服都硬着头皮洗,要叫我操持家庭太不可思议。后来女的把小孩儿送进保育园,打算工作,有一阵穿着西服套装进进出出,她告诉邻居说,干上保险公司外交员的工作了。据说日本的保险公司招女外交员要求条件很松,关键你得有本事引人上钩买保险,按成交额算工资。交游广面子大能说会道的欧巴桑不愁拉不到客户,老实巴交的家庭主妇可干不下来,没客户没成交额,公司谁也没好脸给你看,你就自觉下岗吧。我跟邻居说,她这么嫩,够呛。果不其然,没几个月就见她在我常去的市场卖熟食的摊头站柜台呢,吓得我这老回头客瞬间扭头闪人,没敢再买那家店的醋溜鸡块。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他家孩子会走路了,会跟我打招呼了,他们的吵闹也减少了分贝和频率。有时他家孩子从靠走廊的房间窗户探出头,独自在窗台玩耍,我路过时总跟孩子打打招呼,一次不经意瞥见房间里一件硬件家具都没有,可以说家徒四壁。到孩子两岁多,他家才从旧货店买了几件很简易的合成板家具。因为开车送家具的伙计倒车时粗心刮到我家汽车,公寓管理人叫我去现场看车,我才知道原委。顺便瞄了一眼那单薄粗糙的旧家具,好像看到买主这家人惨淡经营的惨淡人生,我顿时无心计较,让伙计留下名片,就放行了,直到我家换车为止都没理会过车上那块被刮出来的疤痕。写到这里,想起日本有首歌,名叫《人生形形色色》,歌中唱到:人生形形色色,男人也形形色色,女人也形形色色。我便决定套用“形形色色”一词来做这篇文章的题目,Bell公寓的房客何尝不是形形色色的呢。(本文是《人民日报·海外版》2002年发表的拙文的原稿,修改于2020年11月至2021年2月)
杨莉莉:称呼的纠结,
谁也不甘当欧巴桑欧吉桑
杨莉莉:以心传心,
送礼只是好意的传达
杨莉莉:伊藤印象,
感受日本传统女性的精神力量
杨莉莉:大门朝外开,
不请客人进门来
杨莉莉:日本北陆避暑游,
纪念所谓“闪婚”3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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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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