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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忠:新安江畔一个市镇的朝夕日暮

澎湃私家历史 澎湃私家历史 2024-02-29

文丨王振忠

(一)

将近四十年前,在歙县新安江畔的芳坑,曾发现大批珍稀文书。这批文书属于江氏家族,该家族自明代中后期起就开始外出经商,及至清乾隆时代,还曾赴辽东运销茶叶,此后长年贩茶入粤,转销外洋。太平天国兵燹战乱之后,转运茶叶至上海。直到晚清民初,随着国际市场上中国茶叶渐失优势,江氏茶商才日趋衰落。八十年代中叶的此次发现,是徽州民间文献发掘过程中的一个重大事件,在当年极为轰动。在我看来,直到当下,这批原始文献仍是迄今所见学术质量最高的一批文书。大概也正是经由此一事件,芳坑以及附近的对外港埠——薛坑口,才渐渐为世人所熟知。

▲安徽歙县薛坑口及周遭形势图,李甜绘制

记得在2000年初夏,一个风日晴和的日子,我曾跟随徽州的一位老者前往芳坑,拜访著名的江氏茶商后裔,希望对那批文书有进一步的了解。当时,由薛潭乘坐渡船抵达对岸,再由旧薛坑口徒步前往芳坑之江氏旧宅——芳溪草堂。根据当时的了解,1950年代浙西淳安、遂安一带水库的兴建,使得整个新安江流域沧桑变幻、陵谷迁移,而薛坑口一带的市镇环境亦顿然改观。虽然时过境迁,传统时代的茅店鸡声大多已迹绝影息,但沿途所见的山水潆回以及残留的码头、旧式店屋等,仍然给人以颇为深刻的印象。

▲薛坑口附近的传统建筑

▲薛坑口附近的传统建筑

那次对芳坑的走访,好像并没有太多的收获。不过,从此以后,我对薛坑口一带的民情风俗便多了几分留意。此后的二十多年,在黄山白岳之间的频繁行走,我陆续收集到为数可观的徽州文书。个中的部分资料,反映了传统时代有不少人是从薛坑口出发,走出万山之中的徽州,走入长江三角洲,并随之走向全国的四面八方。他们沐雨栉风,客外经商,竞逐什一之利。与此同时,清代、民国时期的薛坑口,也曾一度室庐栉比、街市殷阗。

▲清代徽州商业书《江湖十二则》,歙县芳坑江氏文书

▲1786年薛坑口的店屋卖契

▲1871年与薛坑口相关的“奉宪船契”

在众多与之相关的文书中,抄本《新旧碎锦杂录》二种,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书中零纨碎墨杂然纷陈,既有伤逝思旧、眷怀前贤的宾朋简札,又有箸析居分、花萼相辉的日用翰墨。这些抄本,涉及皖南山乡的诸多生事葬祭、酬应吊庆,以及农桑礼乐、雨旸应对。为此,十多年前我就与指导的博士生陶明选合作撰文,初步比较过这两种民间日用类书抄本之异同。在此基础上,还对该书的学术价值做了较为细致的分析。在我看来,此一流行于歙县水南一带的民间日用类书,除了满足一般民众冠婚丧祭之需,更带有颇为浓厚的商业色彩。虽然我们可能无缘找到《新旧碎锦杂录》的原本,也不清楚其最原始的文本究竟呈何样貌,但“方校本”与“葛校本”之出现,显然反映了民间日用类书编纂的开放性及其动态过程——各位抄录者在誊抄旧文本时,不断地加入个人的生活经验记录,这使得各类活套的内容愈益丰富。当然,此类情形并不仅见于“碎锦”这样的民间日用类书,而且,在村落文书、尺牍范本等其他文本中也同样存在。

(二)

2009年以后,我因编纂《歙县的宗族、经济与民俗》一书,与芳坑江氏后人多所接触,并于不久后获读歙县档案馆等处所藏的大批数码档案,对芳坑江氏文书有了进一步的深入了解。近年来,我又开始对其中数量庞大的书信资料做较为全面的整理与研究。在这批书信中,不经意间发现《新旧碎锦杂录》葛校本的主人葛韵清之相关资料,这为《新旧碎锦杂录》二种的整理与研究,提供了新的线索。

▲反映薛坑口葛源记商号的信封

▲葛韵清致芳坑著名茶商江耀华信函

2017年,我因主编《徽州民间珍稀文献集成》,获读皖南民间收藏家提供的诸多珍贵文书,其中,徽州名医毕体仁所撰《薛坑口茶行屋业本末》一书,与《新旧碎锦杂录》反映的地域和年代相近。在书中,作者追忆身世之所历、所感,尽情摹写了新安江畔商业与社会生活的诸多细节。其间,中小商人为养身赡家之苦心擘画,商贾榷算中的行情涨跌,凶年饥岁间的俗情变诈,围绕着闾阎亲族利益的鹅鸭之争,以及太平天国战乱期间的兵刃反侧、患难死生等,都有鲜活如生的展示。毕体仁与葛韵清之父葛渭川过从甚密,书中的一些内容,亦可与《新旧碎锦杂录》比照而观。

▲【清】毕体仁《薛坑口茶行屋业本末(附体避乱实迹,兼叙平生碎事)》,抄本

2019年后,我负责撰写《新安江流域城镇》一书,对这条徽州母亲河上下游的诸多城镇作逐一的细致梳理,在此过程中,又发现了一些与《新旧碎锦杂录》相关的史料,深感薛坑口商业与社会生活具有相当丰富的内涵。具体说来,与常见的村落日用类书不同,《新旧碎锦杂录》反映了新安江畔一个市镇的社会生活,颇为罕见而别致。有鉴于此,我决定将《新旧碎锦杂录》二种详加整理,并附以抄本《薛坑口茶行屋业本末》的部分内容,以期多侧面地展示传统时代新安江畔一个市镇的喧嚣与繁荣……

(三)

新安江是徽州的母亲河,亦称徽港,为钱塘江干流之一段,因流经旧新安郡境而得名。新安江干流随地异名,上源率水出自皖、赣交界怀玉山脉率山主峰——休宁县六股尖东坡,自发源地至休宁县鹤城,称为冯村河。此后,鹤城至休宁县流口称大源河,流口至屯溪称率水,而由屯溪至歙县浦口则称渐江,浦口以下始称为新安江。

穿行于皖南与浙西间的新安江,沿途多滩,湍险汛急,特别是在其上游的徽州,素有“一滩高一滩,一滩高一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之俗谚,这是形容传统时代新安江水路交通之艰险。民间宗教科仪抄本《泰山召帅科文》中,就详细论及新安江沿线的滩名,其中包括佘景滩、森村滩、余岸滩、叶干滩、梅口滩、松村滩、义程[成]滩、朱家村、梅口滩、南源口、麦滩、金滩、姚村滩、薛坑口、张[漳]潭滩、绵潭滩、深渡和九沙滩等。个中的“薛坑口”,是新安江上游的一处交通要冲。

▲1924年新安江水路程中的薛坑口

▲王振忠著:《新安江》,江苏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关于薛坑口,早在明朝万历年间,歙县瀹潭人方承训在其所著的《复初集》中,就曾提及周遭的阳源人庄伯鲸,买舟前往武林(今杭州),当时他路过一处叫“薛川”的地方,向附近的庙神祈祷。此一“薛川”,显系外出的渡口,应即薛坑口一带(从徽州地名演化的惯例来看,“薛川”当即薛坑口之雅化地名)。作为新安江上的枢纽之一,薛坑口在不少徽州商编路程中皆有记载。从中可见,从徽州府城出发,经梁下(渔梁坝)搭船顺流而下,便可前往钱塘江滨的杭州,其间需途经薛坑口。换言之,早在明代,薛坑口一带就是新安江畔的重要码头之一。转输贸易是此一市镇的重要特点。当时,从长江三角洲运粮前往徽州的米船,有一些便在沿途的严州、街口和薛坑口等处就地售卖。这些由外地输入的粮食,主要供给以薛坑口为中心的水南各地乡村之生计需求。关于这一点,薛坑口一带的《议单式》中,就提及当地开设的“粮食杂货店”,并谈到这些小店与“各乡店户”之账目来往,这显然反映了薛坑口与周遭乡村的经济关系。除了粮食、杂货之外,薛坑口一带还是新安江上游茶叶贸易的中心之一。当年薛坑口一带的茶叶曾源源不断地沿着新安江运往义桥,然而转输到宁波等地。

▲反映茶叶贸易的挂找票

1950年代末因浙西淳安、遂安一带的水库建设,薛坑口被列入新安江水库区的拆迁范围,为此,镇址后被搬迁至大源村,仍以原先的坑口为镇名。

(四)

▲《新旧碎锦杂录》抄本二种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笔者在皖南先后收集到《新旧碎锦杂录》抄本两种。其一内中题作“光绪十四年岁次戊子仲夏月朔后三日/方达本校订”,亦即晚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的方达本校订本(以下简称“方校本”),全书约12000千字上下;其二题作“大清光绪十六年岁次己丑仲春月葛韵清校订”,亦即光绪十六年(1890年)的葛韵清校订本(以下简称“葛校本”),字数略多于前者。虽然两种抄本的校订时间相隔仅两年,但在内容上却颇多出入。大致说来,方校本与葛校本之相同部分主要为前一部分的74首诗歌和两封书信,两种抄本中的这些诗文在字词上偶有出入,但其主要内容则并无二致。而两种抄本的不同之处主要反映在后一部分:方校本的后面部分内容接近全部内容的三分之二,主要涉及阄书四封、继书三篇、开店合同、议据、租批、关书三则、清明簿序、祖宗谱序、助契序、造屋合同和会书等。而葛校本后面部分内容超过全书的四分之三,内容主要有:挽诗、联匾、巧对、设祭式、点主式、坑口开光祭文二篇和孝子祭文四篇等。另外,还有未见于目录的“光绪十四年菩萨开光,胡慧翁作诗五首”(实则十三首),书末另有民国元年(1912年)的一篇祭文和挽联。而就《新旧碎锦杂录》的两种不同抄本而言,除了相同部分之外,方校本的价值主要体现在阄书、继书、合同、议单、会书、关书等内容上,而葛校本的史料价值则主要反映在各种联匾、设祭式、点主式和坑口开光祭文等,其中折射出的新安江畔市镇之商业与社会生活,特别值得我们关注。

就目前所见,《新旧碎锦杂录》一书究竟是由谁人编纂并不清楚,但它一定是在光绪十四年(1888年)之前就已经存在。现存的两种校订本,方校本应更接近原貌,而葛校本的前一部分与方校本相同,其后一部分推测是与他个人经历有关的日用应酬文字。

有关方校本的校订者方达本之相关资料较少,而葛校本之作者葛韵清,则是薛坑口附近的一位开有茶号的儒商,薛坑口为新安江上游的重要市镇之一,历来五方杂处,故有一些绩溪人前来此处居廛列肆,计觅锱铢,甚至由侨寓而为土著。葛韵清出自徽商世家,亦当来自绩溪。有关他的资料相对较多一些。例如,在著名的歙县芳坑江氏文书中,就有葛韵清写给江耀华的数封信函。从中可见,葛韵清及其有生意往来的茶商,有一些前往北乡石门一带寻找货源,他们将采购而来的毛茶,运到屯溪进一步加工,然后再输往上海等地。他还与江耀华等生意同好联会。葛韵清的商号名称应即“葛源记”,该店位于薛坑口,一些外来的信件寄至该店,再由葛源记转交坑口江家。从徽州乡土文献来看,在晚清时期,“葛源记”在地方公共事件中也颇为活跃。

▲反映江耀华、葛韵清等人联会的书信

(五)

“碎锦”一词由来已久。西晋潘岳《射雉赋》即有“毛体摧落,霍若碎锦”的说法。北周庾信《奉和赵王游仙诗》亦有:“石纹如碎锦,藤苗似乱丝。”由此可见,“碎锦”原义为细碎之锦,本来是用以比喻鸟羽、彩石等的色彩和纹路。后来作为文本之名,究其实际,“碎锦”也就是一种杂抄(有的亦称为“杂锦”)——在民间日用类书中,人们根据自身的需要,将随时所见的应酬文字抄录下来,汇录成册,往往就称作“碎锦”或“杂锦”。在这些书中,被记录下来的内容一般说来较为随意。由于其内容五花八门,故此,各类“碎锦”或“杂锦”反映了徽州民间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

明清时代的徽州歙县,四乡风气迥异,其中,以西乡最为富庶,“人才贵富,四居其三”,现存的方志(包括乡镇志)所述,以对西乡的描摹最为详尽。相比之下,对于南乡的情况,除了少数文集(如《复初集》)以及一些谱牒资料外,可资引证的文献相对较少。因此,反映歙县南乡的《新旧碎锦杂录》抄本两种便显得格外珍贵。

▲王振忠著:《晚清徽州一个市镇的商业与社会生活——〈新旧碎锦杂录〉校订本二种》,上海:中西书局,2024年版

我一直认为,学术研究当随缘自适、花开果结,而不应囿于各类考核之匆忙应对。眼前的这一小册之所以能够成书,端赖于三十多年来的一些因缘牵合。从最初将眼光投向水遥山隔的水南一隅,到迄至当下的史料汇整、编撰成书,转瞬之间已过了三十余载。追思前事,如在眼前。在我想来,学术积累当如细水长流,方能源源不竭行稳致远。此一小册子,既是本人前此学术积累的一个小结,同时也是另一项研究新的开始。“小结”是指完成了对手头这两种抄本的整理与分析,而“开始”则是为下一步针对数量庞大的芳坑江氏文书之研究作前期的必要准备。另外,这也是为我将来在更大区域范围内对民间日用类书与风俗地理研究做先期的铺垫。在这方面,我已收集到长江中下游各地相当不少的丰富资料,希望藉由民间日用类书之整理与研究,探讨文本与仪式等方面的相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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