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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棣: 上味是什么味 | 散文坊

唐 棣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09-10


作者简介

唐 棣   生于河北唐山;2003 年开始文学创作,2008 年起参与电影策划与编导,执导的电影短片《十二宫》曾获新星星艺术节年度实验奖,《满洲里来的人》曾在香港国际电影节首映,被称为作家电影人代表之一;目前在香港《字花》开设“电影书写”专栏;著有短篇小说集《西瓜长在天边上》《遗闻集》, 随笔集《电影给了我什么》《只要想起那些后悔的事》等。






上味

是什么味




上 味

有一次,我去找邻居沃林,赶上他家吃饭。沃林的奶奶让我坐下来一起吃饭。当时,我家穷,玉米渣粥拌白糖几乎把我的牙都吃坏了。沃林家的条件比较好,去找他玩之前我吃过饭,但还是坐下来。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好菜,可没想到第一口就吃吐了。后来,我总在伙伴们面前说:“沃林家啊,连米饭都是咸的。”这事一来二去,传开了。沃林就跟我说起他奶奶的事,也就是沃林奶奶在旧社会大户人家当奶妈子的事。

“长长的奶子在她五十多岁时,大夏天还经常耷拉在胸前。”是一个老光棍跟我说的。我只是听听,不好意跟第三个人再说。当时,我已是半大小子,看见村上的女孩儿要脸红。这个老光棍也没有朋友,看我和沃林是好朋友,就爱和我说沃林家的事。因为上次吃吐的经历,我也一直好奇沃林奶奶。就把这个事给老光棍说,老光棍答:“她爱吃上味。”我们老家,也只有沃林奶奶那辈的老人还有“上味”的说法,我听到这个词一愣。

上味不是味道,是盐,是沃林奶奶爱吃的盐。原来,大户人家觉得食里掺了盐会害奶水没质量。所以,给奶妈好吃好喝,就不给盐。久而久之,大鱼大肉再好,也受不了,一些人总是呕吐,就变得消瘦不堪,落了一个被人家赶出来的命运。沃林的奶奶就是被赶出来的。她回到马州时的样子,在这个老光棍的眼里是软塌塌的。我们老家倒是常说的一句话:“上味不足,哪来力气走路啊。”沃林奶奶就这样,毫无力气地一步一步蹭回了家。

老光棍当年还是小伙子,他很记得那夏天,沃林奶奶第二天就坐在了门口的石墩上,满脸愁苦。冷清的人家也传出孩子们欢快的叫声。奶妈的收入在当时颇高,她一回家,除了幼小的沃林爸爸——这些孩子异常高兴,大人们的脸上都有点不开心。

这是那个年月才有的故事。我不太懂为什么盐叫“上味”?在萧衍《断酒肉文》里见过“此非正真道法,亦非甘露上味。”上味指的已是美食。可见盐与美食是一对有意思的关系,像恋人。有个故事说两个有仇的土司的孩子长大后产生爱情,两位大人不同意,东土司的儿子死于毒箭,西土司的女儿以身殉情。当两人骨灰合在一起时,西土司强行分埋两处;当他俩变成两枝花一起开放时,西土司把花折断;当他俩变成两只鸟一起啼鸣时,西土司又把鸟打死……

实在看不下去!既然是个通俗的爱情故事,这对恋人肯定要相见的。我记得在这故事里,男的逃到藏北,变作湖中盐,女的逃到中原化成山上茶。这又有了酥油茶的流传,他们的爱情成了恒久。有了盐的流传,我也时常会想起小时候经常见面,有些闪躲的沃林奶奶。因为,怕被拉去吃饭,我甚至都不怎么去沃林家。那是一个热情的老太太,你不吃,她就使劲地看着你、拉着你……非典时期,我家里忽然多出很多盐。那时,我心里一下就想起了这个一吃饭就要喊“上味不足,上味不足”的老太太。很多人说那年月,她死后的棺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套做奶妈时置办下的整洁衣衫,就是一包盐。


有味道的陵园

我七八岁的时候,母亲送我上学的路上总要经过一个陵园,而陵园里总是飘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它的大门始终是关闭的,味道却锁不住。记得有一次,从那里走过时,它虚掩着。然后,我从缝隙里看见了一群白衣人在一个带黄色小门的房间进进出出,有时还听到声调特殊的哭声(这个倒是常常听到)。

我深深地为这个场景着迷。我想进去,却被母亲一把拽住,她吓唬我说,里面都是死人!

后来,我一天天长大,还想着那些白衣人在小房间里说什么干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死去的父亲也许就在里面!于是我十一岁,长得足够扒住墙头砖时,决定翻墙而入。

那是一个下午,我偷偷地来到那间黄色小门的房间。透过玻璃,我看到了无数个红褐色的小盒子整齐地摆在桌子上,每个小盒上都写着名字。我在园子里独自逛荡了好久,也没看到父亲的名字。整个园子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味道(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烧纸味)。

这次偷偷进入园里前,设想的闪躲、逃跑都没有发生,因为一个人也没有遇上。这令我失望了。原来,这里是摆放城里人、某些无身份的人的骨灰盒的地方,而我们村里的人死了都要被埋到湖边的坟地去。

我第一次跳入陵园的事,一直没敢告诉母亲。往后很多年,路还是这条路,母亲有时会和我一起走过村东侧的陵园,当她再说“里面都是死人”时,我还尽量装出恐惧的样子……

陵园后边一片坟地——村上的老人说叫曹家坟。距离我们村很近,却不埋我们村人的尸骨,而属于对面村庄曹姓大户的灵地。稍微长大一点,自己就开始走路上学了。有时,为快点到学校,就抄陵园后这条两旁是一人高野草的近路走。夏天时,坟地被草挡住。走的人也就多了。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走,每天早一点进入这片草地。冬天,草枯了,从这里走的人也少了,眼前的小路和那片坟地也都清清楚楚。

有那么几年时间,我一年四季从这里走过。记得好像从陵园翻墙而出后不久,也是十一二岁时的事。也是一个夏天的中午,我想找片草地去捉蝈蝈,立刻想到曹家坟的大草地。站到坟地边,突然觉得很安静。走来的路上,还听到远远地有蝈蝈的叫声呢,近了倒没有了。

我一面想,也许虫子意识到了危险?一面往草里走,进入的那条小路就陷在两旁的高草丛中。越往前走,越听得到一阵沙沙的声音。没有风,草不怎么晃。蝈蝈的声音偶尔响起,又戛然断了。为掩藏自己,我蹲下来。

果然,蝈蝈的叫声响了。我一动,叫声立刻停止。这种较量特别有趣。我学着小幅度扭动身体,控制脚步,让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让两旁的草动幅度也越来越小。这也让我学会了一种在草中穿行的技巧,骗到了很多蝈蝈。上学时,有次一个欺负我的年纪比我大的男孩走这条路,我就在草里撞倒了他,然后趁着谁也没发现,就迅速地跑开了。

整个过程迅疾而奇妙,那个高年级同学走出草地时,鼻子上流着血。别人问他,他就说好像被草刮倒了……当时,我早已出草地,就站在围着他的人群外,心想,草成了我的保护,要不然我会被打得很惨。

之后每到夏天,我总是在中午别人睡午觉时,自己来曹家坟边上的草丛里玩。直到有一次,我蹲在草里等蝈蝈叫。然后,草中传来一阵咝啦咝啦的声音。我拨开了草,好像看到了黑影一闪。不知道当时胆子怎么那么大,我就敢追着声音一直跑,跑到了曹家坟里最大的一个坟前。

眼前滑动着一节人腰粗的蛇身子,小半部分露在外面,坟上有一个脸盆大小的洞,大蛇正往里钻。蛇是褐色的,长着菱形纹路,一个套着一个,一个套着一个,肚子上的皮显得黑一些,我蹲在坟边,一言不发,看大蛇完全钻进了那个洞里。它消失后,我才捡了木棍走过去,往里捅了捅。然后,又用土块塞住了洞口。当我塞上时,土块里面在动,好像在往外顶似的,就扔了棍子,往草里跑去。

我在草里跑时,身后咝啦声隐隐约约在后面追。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一直跑回家里。这件事也没敢告诉母亲。陵园边坟地里的大蛇,后来我也没有再见过。我记得翻墙到陵园里的那次,路过那个坟头时,我特意看了看上面的洞口,土块还在上面塞着。有几次,我和同学在这条近路上走,我跟他们说,你们看到了那个大坟头了么?他们说看见了。我又说,里面住着大蛇!有的女同学胆小,被吓哭了。等我再说,你们听到声音了么?她们就喊着往前面跑去。然后,一群孩子也喊起了怪腔怪调的叫声跑了起来。

往后,我因为骑自行车上学,也不走这条小路了。大路经过陵园,只看得见坟地一角。每次,从那里路过都想拐进去看看那个坟头。我不了解这样的心情在我的少年时期持续了多久。


乡里草田

后来,到了我十五岁那年,那时候的太阳比现在的太阳毒。一天下午,八柱子就是顶着毒太阳,赶着羊群,从我家门口路过的。

我不是第一回见他。这次,也明明见他从院门口走过去,我正喝水,一颗头又突然从门缝儿探出来。那张皱巴巴的大嘴就知道笑。我有点生气地对他说:“可小心着,你的羊都跑光喽。”他真回头看一眼,又转头:“一只不少,一只不多。”

那颗头又从门缝儿缩回去。一个声音顺带留在院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好地方。”

我俩随着羊群走上了村边岔路,又沿石榴河朝东走出了三里。一路上,八柱子神秘兮兮,我一问他,他就说:“看了就知道,看了就知道。”我们走啊走,特别远的一条路。

我没再问他,一边绕着羊屎疙瘩,一边往前走,时不时撞撞他的身体。

当我们被一片不小的林子挡住,八柱子把鞭子一甩,声音乍响,羊群自个插着队进林子去了。“你瞧瞧!”八柱子看着我。“啊?”

我不知道八柱子是什么意思。又说,“我说,你瞧瞧!”按八柱子和我在林子里走时对我的提醒,我发觉羊们这一路走的心情的确不太一样。尤其在林子跟前,那种高兴劲更强了。

一声响鞭是一个鼓劲、一个允许,而不是一声往常一样的催促、驱赶。

“你说,是不是?”

林子不小,羊叫声在空中响。我俩走好半天,再看前面的羊时,大部分羊叫声已在

林外的地方响起。

这片“草田”这么大,整个就贴在石榴河的一个拐弯处。看样子以前是一块稻田,可能是东家觉得总被水淹(那些年发洪水比较频繁),嫌烦就让地这么荒着。荒着荒着,草长起来。一片好草便宜了羊。看着它们,高兴得都快疯了。我们在“草田”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看着羊群,也看着这片草。其实,草就是草,就是野地;而田就是田,是有人管理的。可看上去,真觉得这片草太整齐太茂盛。横竖有界限,四角还各有一块凸起的埂子。我就问他:“你咋发现这里的?”八柱子给我说,看原来放羊的地方草越来越少,就想往远处走,看看有没有新地方。在一个平时没去过的小路拐弯处遇上一个放羊老头子。据说是石榴河下游一个村子的。他正赶上老头子赶羊回村时。群羊相遇,如两军对垒,本来小路就狭窄,八柱子的羊都是壮年,毫不躲让。这就搞得老头子的羊群活活被冲散。老头子一个劲甩鞭,八柱子在旁边一个劲笑。后来,八柱子的羊群直把老头子的羊群赶到拐弯背面的一块土岗上。老头子就站在他的羊群前面,表情严肃地继续甩鞭子。天上啪啪响。

一个不打不相识的故事,本不值得说下去。我想说的是后面老头子傍晚放羊归来,和八柱子都能在河边遇上。有时还给八柱子带点吃的,八柱子也给他带点酒,两人就在河边的阴凉里坐下,说东说西,也好让吃饱的两群羊,(消)化(消)化食儿。有一天,两人傍晚就在河边坐着说话。突然,老头子猛地站起来喊:“你瞧瞧!”同时,也一声响鞭。八柱子就在旁边笑。原来,八柱子家的公羊趴上老头子家母羊的背。八柱子解释说,村上人都说我穷欢乐。我总觉着,这群羊,让我这辈子挺好。在外面走冷了,还可以抱着暖和会儿……说完,在老头子旁边一个劲笑。

我们村和老头子家隔着一条远路。八柱子每天把羊赶出很远,以前走上村边岔路就到了地方。现在,又得沿着石榴河朝东走三里路。八柱子在路上跟羊说话,到地方一边看着羊,一边还跟羊说话,在路上说“快点走”。到地方就说“慢点吃”。有一次,老头子也问,我瞧着你没啥心事。八柱子好好想一会儿,也没说娶不上媳妇的事,而是说放羊越来越找不到好草的事。老头子一拍他肩膀,啥也没说。聊天一久,才知道老头子的闺女是个玻璃眼(就是眼睛不好,在我们马州也算是一种残疾。)三十多岁,嫁不出去,是老头子每次跟八柱子喝酒聊天,都是一拍肩膀后,就不再多说的心事。又一天,八柱子和老头子在石榴河边伴着酒和花生,吃着说着。一来二去,终于就说到老头子的闺女。

八柱子因为家里穷,没有人给说媳妇。于是,突然说:“您老要不嫌弃我,八柱子给您当女婿,将来给您养老送终!”老头子好高兴,说闺女今晚进城串亲,回来操持你们见个面。天黑下去,老头子临走时问:“我闺女的情况,你了解?”八柱子知道他指的是眼睛的事。也学着老头子的样子,走到他跟前,一拍他肩膀。那天,八柱子比老头子离开得要晚,一直看着老头子这回走到羊群前头,样子好可笑,一群羊像一片肥大的云吹着一个人在跑,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八柱子第二天没有遇上老头子,自个放羊,在这河边不远,最后也没等到。一想,没问老头子具体在哪村,也找不上门。又过几天,还是老地方,老头子赶着羊群来了。老头子仍拿了吃的,不同的是,这次有肉。八柱子觉得奇怪。老头子告诉他,说闺女从城里回来就在黑天里掉河沟子淹死了。老头子一拍他的肩膀,说:“我看,这养老送终的事不提!”八柱子继续听。“我看,一群羊是放,两群羊也是放。我躺了三天,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想把它们托付给你。”两人约定,每天老头子把羊群赶到这河边来,就可以。两群羊混合起来,由年轻的八柱子放。

还好,八柱子找到的那块草地不小,够撑上一段日子。

我问他:“这地方是老头子告诉你的?”

“不全是……老头子的羊把我带到这边。

起先,草越来越少,我还在发愁。这事又不好跟老头子说,显得我不义气。有一天,我照样放羊,两群羊刚吃一会儿,就分开队伍,老头子的羊群径直往树林里走。我甩鞭子,羊也没停下。后来,我的羊跟着进了林子。我在林子里转半天,才看见光,这一出林子,吓我一跳。”八柱子还谈了一句:“天,不绝人。”又问他:“那老头子呢?”八柱子说,这天也好怪,听说从河边赶着羊群回村的路上,一个不留神,摔了跟头,就摔傻了……

就是这样,八柱子从傻掉的老头子手上获得一块好田,让那四十七只羊啊,每天天不亮就开始有个地方可以寻思。


— end —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02期

投稿邮箱:

qingnianzuojia2013@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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